没什么新闻的日子，咱们写着写《NBA最前线》暑期特别节目——超星们中国行访谈的系列节目。写过了哈登和韦德，还剩下史蒂芬·库里。这个采访，是两周多以前做的了，当时自由球员市场还没开放，还没人知道杜兰特锁死了去篮网，以及莱昂纳德暗度陈仓去快船。所以你光看访谈内容，算不上新闻，只能算旧闻。可我写过好多次，面对面访谈的真正魅力，不是让对方说新闻，往往对方也不愿此时吐露真正的想法，而是在言谈举止，字里行间，让你去品味他的个性和人格。

要是站在这个角度上，2019年夏天的库里，又让我看见了他更多的一面。

这不是库里第一次上《NBA最前线》。要是我没记错，应该至少是第四次了。前三次采访，我都参与了。最早是他第一次拿了冠军之后，我和于桑在上海做的采访（上图）。前年是在沈阳，我和张曼源做的采访。当时库里带了NBA总冠军的金杯一起来，采访的时候就摆在边上；去年是我和于桑在武汉，2打2，我们俩对库里和他爸爸戴尔·库里，也是刚拿完冠军。说起库里家的篮球DNA，一家里俩儿子都打NBA，爷俩儿那种自豪感喷薄而出。所以我一算，这回是我参与的，库里头一次丢了冠军之后，来上《NBA最前线》。

在中国行半个月之前，库里刚刚在总决赛上败北，没能完成三连冠。败北，还不是一般的败北，是无以复加的惨烈。除了他自己，勇士三叉戟的另外两位都遭遇毁灭性的伤病。当时，还不知道杜兰特走不走，但反正下赛季是打不了了；克莱前交叉韧带撕裂，至少要到2月之后才能复出，前景未明。勇士一下从天赋级别超越任何人的球队，变成了库里的单核球队。以目前的阵容，能不能进季后赛都不好说。

这应该是自勇士建立王朝以来，库里身为领袖，面对过的最艰难的时刻。他的情绪怎么样？他的意志怎么样？他感受到压力了吗？他会表达沮丧和沉重吗？这是我在走进采访室那一刻最想知道，最想观察的。因此，当库里出现，我们互道寒暄，我一直在注视着他。我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和语气，试图从里面发现什么不同。

结果，你猜有什么不同？

完全，没有。

轻松，惬意，谈笑风生，该说说，该乐乐。哪怕是说到下赛季有多困难的时候，也是大笑，说：“哎呀，这就是我要面对的呀”。这么说吧，如果编辑把今年的镜头剪出来，和前几年做个对照，模糊掉时间，你根本看不出来哪段是今年拍的，哪段是前年拍的，情绪完全看不出来有区别。如果你想象着，像从库里的情绪里寻找一些落寞，甚至是悲伤，根本不可能。

这让我想起，我们访谈的开始。我们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。那是一张很著名的照片，拍摄时间是在总决赛第六战结束之后一个小时左右。库里一家人，和他的朋友们，在刚刚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奥克兰甲骨文球馆里合影。你可以仔细审视这张照片——这是一张在浓烈的历史感和刚刚输掉总决赛的情绪笼罩下的照片。照片上有不少朋友是神色冷峻的，他的爸爸妈妈，还有弟弟塞斯·库里，虽然也带着淡淡笑容，但明显是克制的。照片上笑的最开心的人，就是库里自己。他在最中央，已经换上了白色西装，面对镜头，开怀大笑，以至身体有轻微的后仰。这让他在这张照片里极其突出，与众不同。

“你看上去，是所有人里笑的最开心的一个，”我问他，“在刚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，输掉了总决赛之后，而且错失了能够追平比分的三分球，是什么让你还能拥有那样的笑容？”

库里大笑，说：比赛刚结束，回到更衣室的时候，我也很难受。可是这就是比赛，比赛就是你要接受任何结果。洗完澡，换完衣服，我就平静下来了。我意识到，这是多么特别的一个夜晚，过去五年是一段漫长的旅途。我和我的家人，朋友一起，度过这段旅途，我们赢得了很多。我很享受这段旅途，所以我还是很开心。

是不是很特别？

还是老规矩，我不能在文章里透露太多访谈的内容，大家可以在CCTV5的节目里看到完整访谈。可这就是整个交谈里，我感到最特别的部分。当然，你可以用利拉德的话来解释——同样的观点，洛瑞也表达过，就是“我们就是打球，输不输，赢不赢，有啥呀。我们都已经是特别成功的职业运动员了，职业生涯里都挣了好多钱了，躺着都花不完。我们的生活，比普通人好太多了，根本不会感受到普通人那种生活的压力。输了你就不活了？输了你就不是人了？只有球迷才那么认为，我们过得好着呢。”

大概就是这意思。这话说的，也有一定道理。可我还是相信，在最重要的舞台上，对具有强烈竞争性的运动员而言，胜负是超越一切的。胜负就是胜负，它代表你的追求，代表你内心的成就感和自我判定，代表你参与竞技的初心。有过真正运动经历的人，也许都有过这种体验——你代表学校，或者单位打某个比赛，赢了就有奖金。可你真正打上比赛的时候，你就不再只是为了奖金打球，你是为了胜负本身。

这就是为什么，胜负会给人的情感带来那么大的冲击。迈克尔·乔丹会搂着冠军奖杯痛哭；韦德会用香槟浇灌自己的膝盖；恩比德在被莱昂纳德绝杀之后会就地大哭。这不是你的生活过得好不好，有没有压力，有钱没钱的问题。站在这个角度上，我并不容易相信，一名超星，在他刚刚输掉冠军之后，内心会毫无波澜。

我只能说，库里的安之若素，告诉我们，他输得起。同时也提醒我们，是怎样级别，怎样经历的运动员，才能有他这样的心境。

库里自己提到的关键词是“五年的旅途”。你回头看，这五年里，库里都实现和经历了什么。他两次赢得联赛MVP，把NBA单赛季三分球记录提升到空前的历史高度。他的打法，完全改变了人们对篮球这项运动的认知，也改变了整个NBA的技战术风格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五年，每一年他都打进总决赛，都打到了28支球队已经放假，全世界都在看一个系列赛的6月。他赢过，也输过。你说这回输得惨烈吧？那上回惨不惨烈？这回是人伤没了，实力确实打不过，上回是73胜总亚军，总决赛历史上第一支1比3领先被逆转的球队。你说要论窝心，哪个更窝心？

这叫什么呢？按北京老话，这就叫吃过见过。人非得吃过见过，你到了一定年龄，有了经历，也有了阅历，你才能到这份儿上。这不是看不起年轻人，谁都是打年轻过来的。但就是你非得有了经历，才能有城府。在竞技体育舞台上，就是你赢过，也输过。再输的时候，你的心理承受度就更高。更重要的是你赢过。赢过的人，对自己的认定，你的自信就坚定。你赢过越多次，你就对自己越坚定。到你再输的时候，你就越平静。你就越清楚，这都是竞技体育的一部分。你已经把最好的自己摆在舞台上了，剩下的就是命运的分定。所以当尘埃落定，你想呈现出来的只有笑容。

朋友们，这就叫输得起。可逆记者，输得起的人一定赢过。只有你赢过，你才输得起。

这才叫胜败不移，宠辱不惊。没经过胜败，谈不上胜败不移。

我还想起，2016年3比4被骑士逆转之后，我在美国做过库里一个采访。当时说到第七战第四节的两个关键球。第一个是还剩2分多钟，库里在边线上左手背传克莱，直接扔出界外。我问他：为什么在那种比分犬牙交错的决死关头，还敢做这种高风险的传球动作？他当时说：这就是我的打球方式，我的DNA就这样；第二个球，是欧文迎着他射中决胜的三分球之后，还剩50秒。勇士完全有机会回来先拿一个两分，再去防守。但库里就是孤注一掷，非要投三分。对面是乐福换防他，乐福的策略，就是完全不管你突破，只防三分。可库里还是强行扔了三分不中。我问他：为什么当时非要扔三分？他说：我就是觉得我得投进一个BIG SHOT，而且我相信我能投进。

这两个问题，库里当时回答的都非常倔强，带着超星标志性的自我。

今年总决赛期间，ESPN上有一篇女作家杰姬·麦克穆兰的长文，讲超星们怎么应对赛场上的生死时刻，就讲到三年前库里非要投三分那个选择。库里这时候说：“我应该更冷静，更谨慎。我们明明有机会不投那个孤注一掷的三分，是我的选择，让我们失去了拿个冠军。我从那一年里学到了很多。”库里的英文原话是：My choice cost us a Championship.这话说的很重了。可你看现在的回答，再看三年前的回答，你能明显感到他的释然。人释然了，才会接受和承认。

当然，你也可以说，库里更成熟了，所以他释然了。但三年前，他也已经28岁了，已经拿过MVP。我猜，更重要的是，过去三年里，他又赢了两次。当你三冠在手，你知道你的高度在哪儿，成就在哪儿。你满意自己的所有付出和命运的回报，包括在你失利的时候。

最终，你到境界啦。

和库里谈话，是一种享受。在每一个回答里，你都能听到他的乐观和平静。各位可以在节目里自己去感受。

因此，当后来我看到那条新闻——库里原本计划飞往纽约去面见杜兰特，劝他和勇士续约。可飞机还没飞，杜兰特已经宣布签约篮网。库里得知消息之后，并没有取消行程，仍然飞往纽约，去表达感谢和尊重——当我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，一点都不意外。